父親

 

田玉波

 

父親就坐在我對面的病床上,醫(yī)生的話讓他倍感沮喪,他毫無生氣地沉默在那里,不停地搓著那雙青筋暴凸的大手,如同夏天正午過后的紅薯藤、深秋霜降過后的老茄子,頓然失去了往時的鮮活。

“你這眼睛手術(shù)風險很大”,醫(yī)生的話讓他這個成天與野草和泥土匍匐在一起的77歲的莊稼漢著實有些受傷。父親一生勤勞,生活極有規(guī)律,就愛喝兩口小酒,早起晚睡的良好生活習(xí)慣讓他一直擁有硬朗的身體,這也正是我們子女忽視他的衰老的原因。

母親打來電話說“你爸最近視力下降很快”,我才趕回去看他。吃飯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夾菜已經(jīng)很吃力了,他伸出筷子在盤子里空洞地扒拉幾下才碰巧夾到一小點兒。我回家來,他照例很興奮,拿出我春節(jié)給他買的酒,但惜酒如命的他,竟將酒倒灑了,僅存的一點兒視力已難以應(yīng)付他的生活了。那一刻,我才猛然清晰地感受到了父親的衰老,就像被突如其來的潮汐嗆得不知所措。我呆呆地看這個曾經(jīng)頂天立地的男人,這個曾為我遮風擋雨并托舉起我全部夢想的男人,時間在他這里都刻下了什么?佝僂的身子,混濁的眼睛,褶皺縱橫的臉上一個又一個暗紅的老年斑,像干枯的茅草一樣了無生機的花白頭發(fā),無一不殘酷地證明父親在走向他的黃昏。我避開母親難過的目光,盡量也像父親一樣的興奮,陪他聊著最能讓他神采飛揚的往事。

父親是個心靈手巧的木匠,他不僅為家里打制了吹米的風車、拉糧的板車、放菜的菜柜、裝米的糧倉;農(nóng)閑的時候,他還利用自己的這點兒手藝為東家打一駕犁、西家組一套耙來賺點零用錢。更讓我們兄妹幾個引以自豪的是,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他用他那雙大手將給別人做木活余下的邊角廢料做成一個個精巧的玩具,什么手槍呀,陀螺呀,木馬呀,小火車呀,好像只要當時我們能想到的東西,他都能做。看著拿著各式玩具的我們兄妹幾個被小伙伴們羨慕地簇擁著,父親眼里滿是憐愛。因為做木工右手掄斧子的緣故,父親右臂的力量出奇的大,加上他個子很高,小時候我經(jīng)常鬧著吊在他的手臂上蕩秋千。記得一年夏天,父親從姨媽家接母親和我們兄妹三個回家,不巧的是,趕上暴雨漲洪,回家的小河邊,木橋已被沖走了,并且河水還在不停地上漲。父親決定趕緊趟水渡河,他先將妹妹舉過河,等到送過姐姐的時候,水已經(jīng)漫到他的嘴巴了。最后,父親當即立斷,讓母親騎在他的肩膀上,右手舉著我再次趟水,我們一家子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去看那卷著漩渦急流而過的河水。走到河中心時,河水曾一度蓋過父親的眉毛,他左手扶著母親,右手高舉著我,那一刻,感覺父親就像一座大山,有他就有安穩(wěn)!

但,何曾想到,這個山一樣的男人突然就垮了。前年冬天,劈柴的時候,一點兒木屑迸進了他的左眼,我上完課匆匆跑回去看他。他乜斜著紅紅的眼睛,一個勁兒地抱怨母親:“孩子那么忙,又影響他工作!”我一再要求他和我一起到城里大醫(yī)院看看,他堅持說“沒得事,過兩天就好了”。誰知,今年右眼視力突然下降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左眼竟已完全失明了!這次檢查完畢后,我負疚地坐在他旁邊,半晌不語。他寬慰我說:“我已經(jīng)七十七了,就算不受傷,眼睛也該不行了?!毙耐吹乜粗?,我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也許,天下的父母都如此,他們卑微地和生活茍且,隨歲月流轉(zhuǎn),得過且過,不是他們不想去挽回或改變什么,只是他們怕麻煩子女,拖累子女。尤其是兩代人由于關(guān)注重心的差異,慢慢在“不知道都去哪兒了”時間里,將親人過成了親戚。

盡管醫(yī)生一再提示風險很大,斟酌再三,我還是決定為父親要求手術(shù)。我不想再錯過這不多的挽回或改變的機會,哪怕它只有很小的成功率?!叭绻皇中g(shù)治療,以這個速度下去,你可能很快啥都看不見了”,父親最終被我勸說同意手術(shù)了,他摸索著按護士的指引在一張又一張的表格上簽字的時候仿佛有一種破釜沉舟的豪邁。

實在不敢冒讓父親完全失明的風險,醫(yī)生在推遲了一次本已安排好的手術(shù)之后,經(jīng)我們一再要求,還是同意為父親手術(shù)了。我特意為父親買了一件新襯衣讓他穿上,我希望手術(shù)會帶給他新的生活。

和父親聊著天,我和護士一起將他推到了手術(shù)室。坐在輪椅上,手術(shù)室的門慢慢關(guān)上的那一刻,父親突然緊張地扭過頭四處尋找我的身影,就像兒時看戲時在散場的人群中我突然找不到他一樣的慌張與無助。坐在手術(shù)室外的椅子上,手心全是汗,細想一下,父親來住院的這幾天才是我成年之后真正陪他最多的日子,那大段大段的時光,都是在我忙我的人生他想他的兒子中度過的。

其間,也曾想過接父母到城里和自己一起住,但在泥土里扎根太深的他們未必能適應(yīng)鋼筋水泥的堅硬與冰冷。前幾天,學(xué)生考試的時候,文學(xué)類文本閱讀選的是田鑫的一篇文章《人總有一天會空缺》,其中有這么幾句:“我像移走一棵樹一樣,硬生生把父親連根拔起,讓他帶著原土來到這座城市。這個走路佝僂著腰的小個子男人,一張嘴就露出兩排黃牙,不用說話就知道方言一定帶著土味。這個在村莊里無比威嚴的父親,沒有了在田間地頭的神氣,沒有了喝酒打牌時的狡黠,面帶怯色,悄悄地活著?!蔽乙矒囊坏┡c泥土隔裂,父親還能否有原鄉(xiāng)的神氣與鮮活。在那里,除了有他熟悉的泥土青草的氣息,還有田間地頭的自由與開闊,以及作為農(nóng)村老漢一點兒膚淺的精神滿足:他培養(yǎng)的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生活在城里。我怕我的好意也會撕裂他與鄉(xiāng)土的天然聯(lián)系,只會讓他在城里的小籠子里黯然而悄悄地活著。

做完手術(shù)后,父親被蒙著右眼,從他不停轉(zhuǎn)動的已經(jīng)失明了的左眼中,我還是讀出了他的不知所措。妹妹來看他,終還是沒忍住在眼眶里轉(zhuǎn)了幾圈的淚珠,好在父親看不見她。買飯回來,怕擾了父親休息,我悄悄地走進病房。陪護的外甥歪在他腳頭疲倦地睡去,父親在外甥的鼾聲中正不停地在眼前揮動著雙手,慌亂而又徒勞,呆呆地站在那兒,我不知該用什么語言去安慰他。那一種從光明墜入黑暗的惶恐不安,父親適應(yīng)不了,我也適應(yīng)不了。

想想父親一生,真的太不容易,年輕的時候被戴上“地主子女”的帽子,三十多歲才以換親的方式娶回了母親,幾經(jīng)辛苦才把我們拉扯大,還執(zhí)拗地拼盡血汗讓我們盡力讀書,用他一駝再駝的脊背為我們架起通往城市的橋。好不容易熬到該享享福的時候,眼睛又壞了。想來,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父親的一生,終是為子女而活的一生?!鞍ОЦ改福役緞凇?,對我們而言,哪有什么歲月靜好,只是有父母在為我們負重前行!

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父親的眼睛已經(jīng)揭去紗布看見光亮了,盡管暫不是很清晰,但至少在他的世界里,光明沒有缺席。真的感謝為父親冒險手術(shù)的醫(yī)生們,他們幫了我一個大忙,讓我稍稍彌補了我的虧欠。寫完此文,兒子就在旁邊的房間寫作業(yè),我希望有一天,他能讀到他爸爸的文章,并且會真正靜下來去想他父親的憂傷,去思考該怎樣做一個合格的父親。